■ 李茂詢
像一襲隨風飄然的云彩，一位著紅衣騎褐色摩托的女子，從南邊街中盈盈而至，停在安康鼓樓街南向公交站牌之下。女子原來甚為模糊的模樣，現在完全清晰。
紅衣腰身緊束，顯得上身微凸，軟軟的棉織填充物有些蓬松；袖口亦是緊口，手指因紅衣的光彩相襯，竟然沒了風霜的浸漬而有些白皙——不知道在這雪花飛舞的天氣里，她為什么沒戴手套。一頭齊肩短發使她的容長臉型更加頎長。她下車支車，稍稍站定，拍拍身上的雪花。呃，原是一位30多歲身量不錯的女子。頎長的雙腿，腿上緊裹的保暖黑褲，一切都顯露出干練的樣子。尤其一雙新鞋，黑綁白底，輕盈棉軟，十分惹眼。瞬間，女子從車上取下一把長把掃帚，走向公交站牌。
掃帚像一件漂亮的工藝品。把干粉紅光潔，掃須嫩綠密實，顯見是一塑料制品。拿在女子的手中，恰似一位舞者的道具。當這樣的掃帚輕觸公交站牌上的玻璃時，讓人感到幾乎是一種溫暖地撫摸。
這是2018年12月7日上午的情景。這天恰逢“大雪”節令，自然界的必然，與自然天氣的偶然相遇，秦嶺未能阻擋節令的腳步，安康的天空被凍云遮蔽，雪片從凍云的縫隙中扯出風兒飄飄飛落，雖無大如席片的暴然景象，卻也使人感到雪中的寧靜。而眼前女子的舉動，又讓人頓感美麗。
但凡開通公交線路的城市，無論其大小都有公交站牌的展示，并竭力與城市的風情風俗相諧，成為城市中的公眾符號。安康的公交站牌，簡潔、大方、又不乏秀氣，顏值當在甲級。如果將其比作安康女子，則額上明凈，額下明媚。明凈處玻璃晶亮，纖塵無染；明媚處線路軒然，文字顯亮。即使老花、近視，也識得站名，知其去向。而下頦則以秀麗畫面裝點，亞似美女的飾物。譬如鼓樓街這塊公交站牌，額下站名只須稍作仰視，而下頦是一雙目晶明注視的嬰孩，嬰孩齊唇手持“XX婦產醫院”幾個紅底白字。端詳站牌，給人以端莊沉穩的喜感。
紅衣女子手持掃帚，首先輕觸南邊一面。從左向右依次下行，直至站牌頦下，接著又從上向下，順次而為。我努力諦聽，微微的沙沙之聲，轉瞬即被風雪帶走。女子的動作似緩卻快，是以輕柔張顯她的輕捷，大約兩三分鐘，她便轉到站牌的北邊。
站牌的北邊，頦下卻貼了兩張巴掌大的白紙廣告，而且濺落了三五處泥點。那泥點似乎是從遠處飛來，呈現出強烈的輻射狀態，細細的泥線直達邊框。女子刷畢，即摳撕廣告，唯留邊角殘紙緊貼其上，幾處泥點變成了模糊的泥痕。我正想站牌“臉”上的污漬如何得除，女子已從備用箱里掣出一把雪白噴壺，輕輕搖搖，一種霧狀的液體直指污漬，殺得污漬四處潰逃。緊接攥緊了條褐色毛巾，將污漬紙屑一并收凈，抖抖，又擦兩遍，頓時，站牌光鮮得就如新制。
我道：“請問小妹，給站牌‘洗臉’多時一次？”
女子一疑：“洗臉？”隨即悟道，“您老可真有意思，本是清掃，卻稱‘洗臉’，這倒是第一次聽說。”
“你不覺得稱為‘洗臉’更有意思？”
“那是。這么稱呼，每個公交站牌都是我的孩子了。”女子又慚愧起來，“安康全城操此業者，僅只兩人，以漢江為界，江南一片是我，江北一片是那小王。幾百處站牌，連帶站牌一起的廣告牌，每處10到20分鐘，中途的走路、吃飯、照看孩子和家人，一天10個小時，您老算算，這站牌的‘洗臉’機會，幾時輪得一次？”
我開始盤算。以江南一片的公交站牌的分布判斷，城東遠至城郊30余里的縣河35路公交站牌，西到20余里的安康水電總廠3路公交站牌，每處半月‘洗臉’一次，便是快速。我對女子頓生敬意。一座50多萬人口的城市，操此工作的僅僅二人，夠稀缺、夠罕有的了。可是她們并不因此“著名”，更沒成為這座城市的“公眾人物”。她們的名字和形象，只在家人和親戚朋友中打轉，當然，還有與她們工作相關的幾位人們。“物以稀為貴”在她這里，予以了徹底的顛覆。
這是什么原因呢？我對公交站牌做了最直接的分析。公交站牌在三線城市的出現，還是改革開放后最近幾年的事情。在此，人們對市內出行工具的選擇，已經有了幾種分流：社會中的上流人物，有自己的駕座與司機，中產階層有自己的私乘小車，年輕一族則倚重摩托輕騎，某些中年男女因健康自塑之需，則對步行進行了原始恢復。此外，還有數量可觀的出租汽車。享受公交恩惠的群體，就是不說也都明白的那些民眾，其中的老人和孩子（學生），包括少數上班族、城郊人員和外來人員，又有誰關注過公交站牌的“臉面”？遑論給站牌“洗臉”的工人。
我敢肯定，紅衣女子壓根兒就沒想過“出名”的事兒。她自覺認為自己是城市中的塵埃，給公交站牌“洗臉”，只是她藉此謀生的一種工作。她必須毫不懈怠將其做好，才對得起那份報酬。她的家人，也會這樣地予以鼓勵和支持，當然，還有生活與安全方面的囑托。
眼見她十分敏捷地收拾工具，準備離開，可是我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問題還沒有答案。譬如她屬哪個系統的工人？她住在哪個地方？她的家庭又有哪些成員？她的丈夫又在做什么工作……然而她已跨上了摩托，我追著背影問道：“請問尊姓大名？”紅衣女子松了油門，回頭一笑：“我知道您為了看我給站牌‘洗臉’，已經誤了兩趟班車。我免貴姓楊，不值得您這樣關心。”
說罷，小楊向北馳去。
我注視著她的背影，漸遠漸小，成了一個移動的紅點，向東大街一拐，沒了。
從長相衡量，小楊可能不算靚麗之列，過于頎長的臉型顯得有些黝黑，可是她快樂的聲氣和滿面的笑容，還有那干凈利落的“洗臉”功夫，卻留下難以抹去的印象：恬然、美麗，“洗臉”的動作如舞者表演。
呃，怕是難以再次相遇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