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利 王仁菊
天蒙蒙亮，母親已在院里喂雞鴨，隱隱聽她數落昨晚被燉掉的那只鵝，說它人來瘋，叫起來沒高低，還見天欺負雞鴨。每月回來，總會有一個愛搗蛋的兩腳神被柴火燉了，這只鵝的罪出在聲高勢狂上。
迷迷瞪瞪睡著，七點鐘，鬧鈴準時響起，母親幾乎同時推門進來，我不得不麻溜爬起來。洗漱時，母親跟在身后說雞鴨喂了，院子掃了，茶水泡了，碗兒糕煎了，鵝湯熱了，中午在山上吃的饅頭、牛奶和飲料放竹籃里了，小茶簍和帽子也找好了，我笑著讓她先吃早飯，母親一臉喜色地走了。
昨日，我們抄近道去了一趟茶山，靠著一把彎刀披荊斬棘，爬到茶山腳下沒多久，母親接到一個買雞蛋的電話，因顧念人家自安康遠道而來，又折了回去。來的是個熟人，直夸母親人健旺，雞養得好，雞蛋也好，在一片歡喜聲中母親拾掇好雞蛋，又在園子里給人摘了些菜蔬，自己像中了大獎一般，把人家送多遠謝承多遠。
昨天茶沒采多少，路卻沒少跑，渾身還酸痛著。母親大概是怕我打退堂鼓，端著碗一直跟我講老茶山的景象，說野茶發得不像個樣子了，花開得噴噴香，野百合也冒了頭，大麥萢估計都熟透了。那么些好東西沒人拾掇，那么好的茶葉沒人掐，那叫過的什么日子哩？
一個人堅持住在鄉下的母親，日日忙于侍弄園子，養雞養鴨，高興起來就把雞蛋鴨蛋和菜蔬送人，見誰家地頭閑著就忍不住念叨，半村的人都說母親心好，也嫌她愛管閑事。對去老屋后山采野茶的熱情，也是母親每年春上的執念！自三月初就開始盤算，我被纏磨不過，有時也被說得心動，總要抽了時間，搶在谷雨前去山上采一兩天茶葉。上山的路日益難行，人戶搬離得越來越遠，林子越來越深，野物也越來越多，有時突然碰到個陌生人，也會嚇一跳。
采了茶，母親仔細炒出來，要泡了請人品嘗，別人說好，她就高興得獻寶似的，若有人說火候口感差點兒意思，她便會陰了臉，原本是要給人家包些新茶拿家去喝的，也不給了。多數時候，大家都說母親制茶的手藝了得，至少在咱村兒是叫得響的。想想也是，被雨露、花香和自然華光滋養孕育的芽葉，再經了柴火熱鍋的捻焙，那種天然于野的舒展和馨香確實無可比擬，母親制茶的自信一年高過一年。
說是野茶并不十分準確。老茶山距離我家老屋五六里路，山上茶樹初為野生，土地到戶時，因山高路遠，也因茶生遍野，劃成了“集體經濟林”，并連年擴植出了個千余畝的大茶場。好些年里，那是全村人氣最旺的地方，一年春秋兩季好茶，綠葉子變成花票子，生產隊的工分值就熱了三分。改革開放后，人像水一樣流出村子，人戶搬得離山越來越遠，老茶山幾年間就荒廢起來，場房悄然垮塌，茶林與周邊林朳銹成一疙瘩，一部分野生野長，一部分悄然萎去，一年年的茶籽落在地上，稀稀疏疏又生出好些小苗來，野茶的山場也越來越大。
等我們收拾停當出發的時候，太陽已經很晃眼了，一路上，母親興奮地指著路邊的花花草草說哪些人能吃，哪些豬喜歡，哪些牛羊喜歡。又講老茶場的歷史，說早年土木結構的房子十分闊大結實，每間都足有農家三間土屋大，全憑梁木榫卯咬合支撐。有殺青室、揉捻室、烘炒室，還有一個場長室哩！那場長是個大茶簍子，為貪一口好茶，一人守著一座山，把茶當飯吃。說到那些年上山采茶、梳林、挖野菜藥草的情形，高興地哼唱起來。說那年月，他們上山勞作時常賽歌，唱《南泥灣》《北國之春》這樣的正經曲子，也唱酸曲打趣或編排人。我知道母親一副好嗓子，逗她說那來一段，母親笑嘻嘻地說：“那時的茶山真是個撒歡兒的好地方哩！”
我小時候也常上茶山，那時茶山已然荒廢成了個放牛場。放牛娃們分工合作，守住茶山制高點，任由牛羊四散啃食，人懶散地席地而坐，擺古今，抓石子，打撲克，唱山歌，瞇瞪小覺，或四處尋摸野味兒。茶山里生長著百合、小蒜、黃姜、山藥、天麻、牛肝菌等草藥、野菜。山野花四時不斷，一朵花往往就是一顆果子，那些花和果子在陽光雨露中生長，也在娃們心中生長，他們如鳥雀一般的靈性和貪嘴，也總能和鳥雀一起循味而來，人在枝丫上忙碌，鳥在樹頂上搶食。整個夏秋，山上的糖梨、櫻桃、山楂、林檎果、獼猴桃、羊奶子、八月炸……不下二十余種野果，茶山成了我們的水果鋪子。
山上茶葉已發得很深了，多是鷹爪狀芽葉，母親專挑了野刺玫架下的采，說這樣的香花茶最是香哩！我曾讀過一飲茶人筆記，說山野里采茶，最好用小袋分棵裝葉，分袋炒制，制成的茶鮮香各異。母親聽了哈哈大笑，說那是黑面饃饃包酸菜——丑人多作怪。再噴香的花，氳到茶葉上，再炒出來，只怕是人想著香，還能香過茶葉去？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，想想還真是在理，茶就是茶，加進什么花都是陪襯，花再香總歸不是正經的茶。
登上老場房舊址，方圓幾十里山野盡收眼底，深深淺淺的綠如青羅碧玉般把遠山近川暈染得美輪美奐，碧空流云，峰巒吐翠，鳥鳴啁啾，山花爛漫，風一動，香一重。遠處林子里，采茶人的身影影影綽綽。轉身，意外發現一片紅彤彤的野泡鋪滿草叢，瑪瑙般潤澤飽滿，一時雀躍不已，母親卻說，那是蛇莓，人吃不得。又說，蛇是有靈性的，替人守山守屋，有靈蛇守的山，長啥都發旺。一群鳥雀呼嘯而過，母親讓快聽背背籠鳥叫，仔細聽還真有“背背籠，背背籠”的叫聲。母親一臉崇敬地說，這些陽雀都是預報員哩！芝麻雀叫了，就該種芝麻了；背背籠雀叫了，就該搬竹筍了；快黃快割一叫，豌豆麥子就要黃了。這些雀兒都是自鳳凰山上得了鳥王令來的，專程指導農人收種哩！若是誤了農時，鳥王是要罰的。我聽得神思恍惚，滿目青山一時云起霧繞起來，像一出神話的場景。
太陽西斜時，我們滿載而歸。母親說茶炒好叫我帶一包走，給城里同事朋友嘗嘗咱山里的香花茶，也是個新鮮哩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