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寧眸
“接漢疑星落，依樓似月懸。”在異鄉多年，每到春節，我總想起那群山之中、溝壑山坡間敲鑼打鼓送燈的人群，那散落在叢林間如星星的燈盞，它們是刻在我骨髓里的關于過年的記憶，是落在我心尖上的暖流。
我的故鄉在陜南旬陽市北邊一個叫麻坪鎮的地方。麻坪有一個特別的年俗，就是過年要給祖先送燈。
麻坪群山環繞，民風淳樸，二五八是趕集圩日。越靠近年尾，逢圩日就越發熱鬧。從十里八鄉涌來的鄉親們，將各種賣年貨的攤子圍得水泄不通。忙碌辛苦了一年的人們，幾乎傾其所有地置辦年貨。在滿滿一背簍的年貨中，一卷細細長長絲棉紙顯得格外惹眼。絲綿紙是糊燈籠上等材料，顏色有米白大紅大綠和大黃四種，如果實在忘記了買絲綿紙，用油光紙代替也行。
除夕那天上午，將在樓板上等了一年的門燈搬出來，將只有兩個燈桿子的墳燈也搬下來，撕去舊年的燈籠紙，彈去燈骨上的灰塵，吃過除夕早上的五色包子，就開始糊燈籠了。門燈一般都幾代人用過的祖傳下來的，形狀為長方形或者正方形的一對，剛好在大門左右兩邊各掛一個。那時候農村生活比較拮據，舍得買絲綿紙的人家是很少的，因此大多數是用油光紙來糊燈籠。將油光紙或者絲綿紙按照燈籠周長裁剪好糊在燈籠架子上，然后用寫對聯剩下的紅紙，剪成胡須狀做貼邊。糊好燈籠，去廚房找出點花饃用的顏料，用毛筆蘸著顏料，在燈籠的四個面上輕輕地畫出花鳥魚蟲，或者輕蘸筆墨寫上“連年有余”“吉祥如意”等祝福的字，一盞神氣十足的燈籠就糊好了。
為了給祖先送燈，稍微講究一點的人家都會都存有十多只簡單的只有燈架子的燈，因此，只需簡單地用火紙（專門上墳用的粗黃紙）或者油光紙圍住燈架就可以了。別看墳燈簡單，送燈的儀式一點也不能省略，讓祖先墳園亮堂起來，說明后繼有人。除夕夜家家戶戶的男人全體出動去往各家的墳園，給祖先送燈，是幾千年留下的習慣。哪怕距離祖墳有多少山嶺需要翻越，后人們也要奔赴祖墳而去。而崇尚孝道的麻坪人對于祖墳周圍的樹木，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隨便砍伐的，即使那塊柴山是自己家的，但是里面有別人家的墳園，也會自覺地將那塊樹林留出來，因此，幾乎每家的墳園都在密林里。除夕那天，為了給祖先們送燈，路遠的人常常提前大半天從家里出發，翻山越嶺，才能在天黑的時候讓祖先的墳頭亮堂起來。
除了年燈和墳燈，小孩子們每人都有機會有自己的燈籠。除夕一早，小孩子們會扛著竹子跑到會做竹子燈的人家里，請求會做竹子燈的巧師傅給自己掐（做）一盞手提竹子燈。手巧的師傅會將竹子細細削成細細的篾片，做成各種形狀的燈籠罩子，再用四根鐵線穿到一個四方形的木塊上做成燈架，將燈罩子套上去，再糊上絲綿紙，一盞手提的竹子燈就成功了。大表哥手巧，會掐各種造型的燈籠。每年除夕一早，弟弟妹妹們飯也顧不上吃，就扛著竹竿去找他了。兔子燈、西瓜燈、龍燈……大表哥單憑想象，卻掐得十分形象。
糊好燈籠、貼好對聯、再貼上秦瓊敬德的門神年畫，香噴噴的飯菜已經上桌了，打一掛大大長長的爆竹，歡聲笑語中吃好團圓飯。父親將兩個小小的煤油燈點著放進年燈里，掛在大門兩邊，廳堂頓時亮堂起來。燈光襯著新貼的對聯、映著秦瓊敬德門神年畫，喜慶的氣氛瞬間提升到一百度。
門燈剛掛好，就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。“馮家院子開始送燈了！”馮家院子的墳園在我家不遠的山林里，由于人戶比較大，闔家祥和，每年都敲鑼打鼓組成一支長長的送燈隊伍，叫族戶少的人家羨慕不已。一時間，山山溝溝間，熱鬧起來，到處都是給祖先送燈的人。馮家院子的送燈隊伍到了自家的墳園哪兒，燒紙錢、點香燭、打爆竹、敲鑼鼓唱花鼓歌。人影、燈影、火光交織在一起，熱鬧感動了整片林子。
我們家墳園有兩處都在密林里。每次送燈，我總是感到害怕，畏畏縮縮地跟在父親后面，磕磕絆絆地走在樹林里。到了墳園那兒，先將蠟燭點燃放進燈籠里，在每座墳頭掛上一盞，然后清理一下墳前的雜草，在每座墳前燒一堆紙錢，分別跪下來三個磕頭，打一掛爆竹后才能離開。燈影晃晃，很容易叫人想起墳中親人在世時的種種，難免哽咽或者沉默表情凝重。
聽長輩們講，給故去的親人送燈這一習俗從明朝就開始了。根據史料記載，元朝末年，朱元璋的母親到光山乞討，由于饑餓及身染重病，病死路旁，被當地百姓埋在光山天賜城一帶。后來，朱元璋做了皇帝，便派人到光山祭奠母親，可是山上有很多墳塋，派來的人一時不能確定哪座墳塋才是皇上母親的。朱元璋感念光山人對自己母親的慈善，就讓人把整座山上的墳墓前都點上蠟燭。一時間，山上山下燈火通明，煞是壯觀。后人學習朱元璋的做法，弘揚孝道，每到除夕、元宵這兩晚，就會到親人墓前送燈表達懷念。
等我們摸索著給兩處墳園送完燈，在小路上遠遠望去，整個村子燈火通明。近處的山林間，不時能看見點點火光，遠遠看去像是無數的璀璨星星跌落在了人間。
回到家里，父親給火爐添上柏木柴，烤火聊天，開始守歲。為了讓門燈整晚不滅，父親還不時去看看，隨時準備給年燈里煤油燈添油。我們提著竹子燈籠到處串門，欣賞鄰居們的年燈。孩子們互相比比誰的燈籠更好看，口袋里裝滿東家的瓜子、西家的花生，手上拿著表嫂家烤得焦黃的肉包子。
初一一大早，放了新年爆竹、吃了餃子早餐后，幾乎全家人出動，去墳地燒紙錢、燃放爆竹、給祖先拜年，然后將墳燈取回家好好放著。直至正月十五晚上再次去給祖先送燈，正月十六取回收藏才算圓滿。
如果除夕夜或元宵節晚上，不小心在麻坪的山林里行走，看見密林間那點點星火、綽綽人影，千萬別感到害怕，那是古老的孝道在綿延傳承，賡續鄉情。
